2018年6月2日 星期六

愛的叮嚀98


親愛的同學大家好:
     下週五會考成績會出來,週六或許可知道落點,所以這週回家要跟家長再討論好小黃本中該填的項目。
     這週跟你們分享一篇美文,希望你慢慢欣賞,給自己一次文字的饗宴。

                   水井和馬燈           楊牧

    長大以後就沒看到過水井,心中卻一直嚮往著。 似乎水井已經變成詩句裡的意象了,不再屬於這個世界了,我一閉眼就能看到一個爬滿綠苔的井湄,響著許多童話一般的鈴聲,許多故事,許多螢火。 
   
而且我戀愛著那種掛著馬燈的黑夜——畫片裡的,彩色電影裡的——那種朦朧的,昏黃的,帶著催眠性的古老的馬燈一直亮著,在我心底亮著。 我心中就點著那種燈,永不枯油的,帶著煙漬的古老的馬燈。 我多麼嚮往那種古舊的黃昏氣,那種守著孤星的淒清,那種秋風下的孤傲。 
   
水井和馬燈永遠在我腦海裡浮現。 我夢過它們,走路的時候想過它們;在樹下假寐的時候輕喚過它們——啊,美麗的水井,啊,神奇的馬燈。 它們是我生命的兩個小世界。 那麼近,又那麼遠。 永遠沒有休止地浮現,碰撞,遊移。 明現,淡去。 我夢中的世界,我夢中的水井和馬燈。 是的,它們在我夢中總是長著青苔,沾著煙漬的,它們的樣子那麼原始,它們真美。 
   
命運待我們真好,世界多麼廣闊,而時間又是激蕩的長流。 生命真是一個奇蹟一個奇蹟堆積起來的——你可能浪費二十年光陰一無所獲,空手悵惘;你也可能在幾天晨暮裡嘗盡一切冷暖和憂患。 你在夜色裡踟躕過嗎? 你恐懼過嗎? 你憂慮過嗎? 生命不是憂慮,生命是讓我們在笑容和淚水裡體認的。 笑聲終止的時候,淚水拭乾的時候,我們就在小小的懼怕中成長了。 就如我這一次來到金門,這個烽火中的小島,未來之前,心中充滿了恐懼和焦慮,那麼猶豫怔忡。 一直到踏上了這一片土地,在黃沙和綠樹間看到了我夢寐中的水井;在張著蛛網的屋樑間看到我夢寐中的馬燈。 啊,生命,多麼神奇可愛的生命! 啊,生命,你疊起的高潮多麼動人,多麼美好! 
   
我非但看到了水井,我一下子看到了四口,在這小小的山坳裡,每一口都像一顆童話裡的小星星,閃爍著,永不停息地閃爍著。 我一下子回到了孩提的時刻。 坐在井湄,沉湎入深遠的日子,那些長著綠苔的古舊的老日子。 我不但看到了它們,而且自己打水。 你在井邊打過水嗎? 那種經驗好極了,有趣極了。 你站在井湄,把吊桶往井底扔,慢點,你會在水破以前照見自己的影子,影子就在水面上,墨綠的,悠美的,在那一剎那間你看到了自己,比銅鏡裡的自己還真實,因為井是原始的,原始使我們看到最真實的自我。 你扔下了水桶,拉緊繩子,用力往左右一擺,桶子翻了,水就咕咕咕灌滿了,你拉起一桶清水。 當然,有時候水是渾的,帶了黃沙,那大約是一口新井,舊井只有清澈的冷泌的水,那咱冷泌是沁人的。 你洗過荒山的泉水嗎? 如你試過,你便知道井水的冷冽了,那種使人純真潔淨的冷冽。 
   
我夢中的水井如今被我佔有了。 窗外便有一口,井湄經常是潮濕的,陽光似乎曬不幹它。 可惜它不在大樹下,要不然它就長滿青苔。 我在井邊沐浴,沒有任何邪想,井淨化了我,美化了我的行伍生活。 
   
昨晚第一次點起馬燈來,那種喜悅是不能說的。 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曾經看到一個西班牙神父如何輕易地在一間墨西哥式的小教堂裡點氣燈,他的手背上閃著地中海的傳奇和耶路撒冷的神話,我沉醉在全無宗教的寧靜中。 那時我想,有一天我必將能夠親手點一次馬燈。 如今我每天都同馬燈在一起了,我的生命真是最仁慈的神的安排,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 
   
那馬燈的光亮是有限的。 它是一個每天都要擦拭的玻璃瓶子,裝上煤油。 那煙漬是古老的,美的,尤其當清晨第一眼看到的時候。 它掛在屋樑上,閃著昏黃的光,有時也跳動,和蠟燭一樣;但它比蠟燭安定,而且撒在地上的光影更闊更悠柔,永遠像畫片裡一般,柔口,均勻,沒有一絲紊亂。 我有把它提到桌子上,就著它讀一首湯瑪士葛萊的長詩,有時就著它寫信給遠在異國的聰聰,聰如果知道,一定非常喜歡。 有時我凝視,那左右分開的燈心,一切幻想和遐思都跳躍出來。 
   
你還埋怨什麼呢? 樹葉低語地問我,埋怨什麼? 我什麼都不埋怨——十月的金門島秋意也慢慢濃了,夜來風涼,特別想到故人遠適,坐在井湄,張望盞盞風中的馬燈,生命何嘗不是充實而神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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